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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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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後,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的星羅,總有一種自己其實已經睡過去三年的錯覺。

她明明記得,前往山林之前,她哥哥和休明不知道在前院說了些什麽,回來以後兩個人之間氣氛就怪怪的。可這次醒來之後,她卻發現他們相處得十分和諧,甚至……好像還挺有默契。

這不,她剛說了一聲“水”,就見她哥哥從桌上的水壺中倒出一碗水,用靈力加熱了,極其自然地遞到守在床邊扶著自己坐起身的休明手上。這一番行雲流水的交接過程中,兩人沒有一點言語或目光的交流,什麽“你扶她起來”、“我來倒水”之類的提醒,通通不需要。

甚至,星羅詭異地察覺到,她哥哥看著半倚在休明臂彎中的自己,眼神裏分明充斥著濃濃的欣慰。

她就著休明的手喝了一口水,咳嗽兩聲道:“我這是……睡了多久?徵姨她……”

然後她哥跟休明對了一個眼神,走到門口朝著西面客房揚聲喊了句:“行之,你們那邊怎麽樣了?”

“好了好了!如濟長老方才說春娘已經痊愈了!”行之興奮的聲音從客房傳出。光聽那雀躍的語調,不難想象他現在是如何興高采烈的模樣。

秋旻聽行之這樣回答,便走過來摸摸星羅的頭發,溫聲說道:“我去請如濟長老來幫你看看,等確定沒事了,我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,好不好?”

星羅不明情況地點了點頭,看著她哥的背影消失在門邊,又看看坐在她身旁、一直用一種難以言述的目光凝視她的休明:“呃、休明族長……”

她試探著問道:“方才行之說,那位姑娘已經沒事了……你不去看看她嗎?”

休明一臉莫名其妙:“行之在照顧她,我去做什麽?”

果然是自己誤會了嗎……

星羅壓下心底生出的隱秘喜意,偏過頭去,“沒、沒什麽。”

她這麽一轉,休明卻看到了她紅透的左耳,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著:若是右耳就好了。那顆朱砂痣被這抹紅色一襯,定然十分可愛。

他想要挑破兩人之間的窗戶紙,在心中拼命組織著語言,偏偏幾次試圖開口都被自己咽了回去。直到秋旻帶著如濟長老踏入房內,他也半個字都沒憋出來。

“都說了那可是覆生之法,仙君仙子級別的上等法術,什麽傷治不好的?還非要老夫一天三趟地檢查——行了行了小丫頭沒事了。”如濟長老滿臉不耐煩道:“隔壁那小子剛醒,我還得重新給他配藥,再來打擾我就踹人了啊!真是,這一趟出診鬧得……”

秋旻將星羅伸出來給如濟長老號脈的手放回被子裏,又掖了掖被角,微笑道:“炳煥昨日就醒過來了。知道了他病情的來龍去脈,對癥下藥就要方便很多。”說到這裏,他臉上的笑意收斂下去,“星羅,關於炳煥的事……”

他放平語氣,簡要敘述了魔族幻境中的所見所聞。隨著他的講述,星羅表情從震驚轉為悲傷,又變作一片空白。她絮絮道:“原來,徵姨一直是……哥哥,炳煥他……”

“他已經知道了。”秋旻道。

星羅眼睫不住閃動,猛地掀被下床,“不行,我得去找他。”

沒料到剛從重傷瀕死的險境裏搶救回來的身體尚且酸軟無力,剛穿上鞋往前邁了一大步,就腿上脫力差點栽倒。

還好一雙結實有力的手臂及時扶住了她。“我送你過去。”休明沈聲道。

星羅身量雖不算嬌小,卻也只到休明脖子的高度。被他這麽一扶,她的身子就如同依偎在休明懷裏似的,腦袋只要往後一仰,就能靠在他的肩頭。她一方面感覺這樣的姿勢有些過於親密,一方面又不舍得開口拒絕。好在她被安置在昀徵的房間,離炳煥所居正房只有幾步路的距離。不過片刻,休明就攙著她走進隔壁房間,默默退出去關上了門。

休明守在門邊,聽著房內兩人低低的啜泣,以及星羅帶著哭腔的斷續安慰,和炳煥帶著低啞沈郁之感的聲線,驀地發現這情景實在有些似曾相識。

他想到自己第一次來此,也是站在房門口聽著星羅與炳煥的對話,聽他們為了“兄弟一生一起走,誰先成年誰是狗”的約定爭論不休。雖然名為打打鬧鬧,卻是那麽親密無間。

然後他又無可避免地想到幻境之中所見之事:炳煥自小就對星羅……

他想起那天與秋旻在前院楓樹下的交談,秋旻告訴他,狐族的成年雖因特定的某個人而起,但是能與那人修成正果的,卻也少之又少。“成年的對象就像我們生命中必然經歷的一道坎,跨過了,成長了,大多都會將其淡忘。”他是這麽說的。

比起星羅與炳煥之間互相舔舐傷口的特殊情誼,自己與她那兩個月的相處,大概也就是那道跨過去便可淡忘的坎吧。

她是因你成年、對你有情沒錯。可是你看,現在還有與她自小相識、感情深厚的炳煥陪在身邊,你又憑什麽認為她不會放下你呢?休明的理智不斷打擊著那份早已死灰覆燃、爬滿整片嶙峋山巖的愛意,找出無數個理由想要說服自己放棄星羅、別再自取其辱,卻又一次次敗給它的頑強韌性——她對我也有情,那就證明我是有希望的。除非被她當面拒絕,否則我決不會甘心放棄。

“休明大哥!”正當他下定決心時,行之滿面春風地跑到他跟前道:“春娘身體大好了,咱們什麽時候回人界啊?方才她醒了一次,我告訴她這是在一位隱居的神醫家,好險才沒露陷。”

已經打算留在狐族守著星羅走出悲痛,順便理清自己的思緒,然後向她表白心跡的休明:……

“那就明日啟程吧。”他道。

罷了,星羅姑娘目前還沈浸在傷痛之中,並不是表白心跡的好時機,還是先把行之這邊的事情處理完吧。早日送他回妖界,也能早日向蟹族族長交差,如此也可心無旁騖地追求星羅姑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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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邊廂,休明與行之帶著春娘告辭回了人界,那一頭,炳煥的病情也在如濟長老出神入化的醫術下慢慢好轉。

兩個月匆匆過去,紅楓雕落,野草凝霜,狐族各處都已經熱火朝天地張羅起了年節。這一日,星羅抱著自己親手裁制的兩套新衣來到炳煥家,卻只見到坐在院中摸著胡子曬太陽的如濟長老。

“那兄妹倆啊,說是有點事,出去了。”他悠然道:“他身體好得差不多了,多動彈幾下也挺好的。倒是你,幻術練得怎麽樣了?正好今日有空,就把老夫的診金兌現了吧,了了一樁心事,也好讓老夫過個安生年。”

然後,如濟長老在冬日暖融的陽光下,緩緩道出了自己的要求。星羅聽完略一思索,就去找了秋旻,“哥哥,我想借幻境谷一用。”

“幻境谷?”秋旻驚訝道:“你要做什麽?”

“如濟長老需要借由幻境映出過去發生的事——他所不知道的事。我想,或許可以借助入幻果的力量。”星羅道。

入幻草春伏夏長、秋華冬實,分別對應狐族天賦幻術的四個境界。每至深冬,它們便會結出一顆顆血紅色小果子,狐族人將其命名為入幻果。與催生幻境、誘人沈溺的入幻花不同,這種果實力量內斂,並不會主動將人卷入幻境,但若得狐族人以天賦神通催動,其中蘊涵的強大幻術或可破除迷障,達到仙君傳承中所說的回溯過往、照見未來之效。雖只能映照出短短數息的模糊畫面,卻已是絕大多數狐族人窮極一生也無法修煉到的極致境界。

族人進入幻境谷,哪怕是最平和無害的冬季,也須得族長或長老陪同。秋旻領著星羅與如濟長老踏入谷中,成片生長的入幻草都已經幹枯發黃,其間點綴著血珠一般的入幻果。

“開始吧。”三人在一處平坦的草叢間站定,秋旻施術確認過入幻草皆無異常後,退開幾步朝星羅道。

星羅就地盤坐,手抱陰陽,一點點將自身靈力送往周圍的植株上。以如濟長老站立之處為圓心,他四周的入幻果就像被風拂過一般,在葉片間小幅度滾動起來。

“你說真的?六十個銅板?”如濟長老看到一個模糊的少女身影,她蹲在那個熟悉的破茅屋前,正彎腰淘洗著一把蒓菜。她對面站了好幾個人,為首那個人影長袍及地,聽少女開口問了,便拖著長音道:“那是自然,我家主子可是金大善人的兄弟。別說是區區六十個銅板了,只要你做的菜能讓主子滿意,一個月得個三五錢銀子都不成問題。”

“忍冬啊,你就去吧。金大善人可是咱們村的大恩人吶,出手還這麽大方,你不想多攢點銀錢?你要是掛心那個姓陸的年輕人,等他回來呀,咱們就幫你傳個口信,讓他去縣上尋你?”一個蒼老的聲音也在旁敲著邊鼓。

“可是,我只會做野菜……”少女似有意動,放下蒓菜,在圍裙上擦了擦手,站起身道。

“不要緊不要緊,說不定大老爺就是因為吃厭了大魚大肉呢?你這好手藝啊都在縣上書生裏傳開了,那叫什麽……什麽秋風千裏到吳江來著?反正啊,那詩寫得饞人得很,想來你做別的吃食也不會差的。為了大老爺的病情啊,我家主子真的是什麽法子都想遍了,姑娘你就當幫個忙吧。”長袍男人趕緊勸說。

如濟長老口中低聲道:“做吃食?怎麽會……”

隨著他的疑問,眼前的場景發生了變化,但依然是影影綽綽的,並看不真切。

“我不會認錯的!這個長條形胎記——你就是我那苦命的女兒啊!”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拉著少女的手臂,動情地說著:“爹爹對不起你啊,讓你受了這麽多苦……”

他一揮手,就有兩個小姑娘上前叩拜,口稱小姐。“別、別這樣,快起來……”少女手足無措想要扶她們起身,卻被中年男人強硬地按住了手。

“因著你二叔的病,我們父女倆才能相認,你可要多做點好吃的報答你二叔。”中年男人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少女的手背,留下一句“好好守著小姐,若有伺候不周唯你們是問”便很快離開了。如濟長老看到這裏,面上浮現恍然之色,卻又有一絲不豫。擔憂與慍怒的神色在面上交織,他咬了咬牙輕聲道:“她……我走後,她過得可好?”

於是畫面再次改變,他看見少女提著裙角在大宅裏飛快地奔跑,在一處院落前靜立半晌才輕手輕腳地走進去。房間裏的大圓桌上擺得滿滿當當,桌上趴著幾個人影,少女走上前去挨個探過他們的鼻子,便捂著心臟癱坐在地大口喘氣。

等她站起身來時,場景卻換成了一個煙塵滾滾的山頭。少女站在濃煙前,喃喃說了聲“被人搶先了”,便提著手中的包袱轉身離去。

“那時我已回到鹿族……”如濟長老眉頭深鎖,還欲再問,卻聽秋旻的聲音自幻境外傳來:“四幕情境映照完畢,如濟長老可有尋到答案?”

周圍的畫面不斷波動,如濟長老心知這四幕情境已經是狐族幻術憑借入幻果能做到的極限,也不再強求,只嘆息道:“困惑已解,多謝二位。”

此時,另一邊的山林中。炳煥將一個手編花環放在焦黑的土地上,沈默站立良久,才轉過身去,“小胖球,走了。”

“哥哥你走太快了,等等我呀。”小文邁著四條小短腿氣喘籲籲地跟在他身後。炳煥突然停下腳步,一把撈起她抱在懷裏,“嘖,真麻煩。”

“哥哥,你真的要跟著如濟長老學醫嗎?星羅姐姐怎麽辦啊?還有我,你不要我了嗎?”

“……”

小文的聲音漸遠漸弱。冬日和煦的陽光照在白梅編制的花環上,似乎也將它焐出了兩分輕薄的溫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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